陸支離從車窗向外看，學院的鐘塔越來越近。
鐘塔頂上，菱形晶體已經不再是晦暗的灰色，而是明亮的白色，看過去時會因為那光線過於耀眼而有些目眩。
“就停在這。
”陸支離收回目光，向著駕駛位的人扔去一個目光。
這裡距離學院還有一段距離，走過去未免也太不符合‘襲’的少主的身份了。
想歸想，他哪敢違抗陸支離的意思，將車子停穩後就走出駕駛位，幫陸支離拉開了車門。
“您慢走。
”
陸支離微微頷首，金色的眸子微微眯了一下，詢問眼前的人，“尤塵子呢？“
他一路上都冇有感受到尤塵子的共鳴力。
如果尤塵子在附近活動，他應該是能很輕鬆感知到的。
駕駛員擦了把汗，一邊說話一邊繞到車尾，“因為您冇問，就忘記跟您說這件事了……這位被髮現睡在裡德蘭的後山上，怎麼也叫不醒，於是我們就自作主張把他放進了後備箱………”
隨著駕駛員手裡的車鑰匙的閃爍，後備箱裡的人影一點一點露出來。
尤塵子睡著的時候依然用布條矇住眼睛，帶著扳指的手放在身側，身上沾滿了枯枝落葉，一幅已經在山上不省人事很久的樣子。
陸支離低低地笑了出來，然後輕啟雙唇：
“你怎麼可能叫得醒一個裝睡的人？”
“您是說………”駕駛員有些恍然大悟的樣子。
“你覺得，誰有這麼大能耐讓他懷念這麼久？“陸支離心情很好的樣子，意外地用了個問句。
問歸問，陸支離並冇有等眼前的人回答，就轉過身邁著長腿走了，臨走前扔下一句，“埋了吧。
”
駕駛員望著陸支離的背影，眉毛皺成了一團。
他向來都把少主的命令奉為圭臬，否則也不能在少主身邊待這麼長時間。
但他頭一次產生了該不該執行這個命令的困惑，因為少主的語氣很像是在開玩笑。
那樣一個組織的繼承者，竟然會開玩笑……？
這怎麼可能。
他搖了搖頭，少主的吩咐一定彆有深意，隻是他無法揣測到罷了。
他關上後備箱，將車子開到了附近的郊區，找了個山頭停下車，打開後備箱就去車前拿鏟子，等他再回來時，後備箱裡已經空無一物了。
真是讓他………鬆了口氣。
正是m國的秋季，沉重的烏雲悄然彙聚在學院的上空。
不一會兒，絲絲束束的雨就從厚重的雲層上掉落下來。
陸支離雙手放在大衣的口袋裡，走在從學院大門到宿舍的路上。
細細的雨點打濕了他的碎髮，髮尾的弧度也就此垂落下來，隨意地耷拉在額頭上。
原本細碎的雨漸漸變得稠密。
像是在交織一張透明的網，在路過的行人臉上灑下陰霾。
髮尾凝結了一顆小小的水珠，從陸支離的額頭上劃下來，他睫毛顫了顫，金色的瞳孔在陰暗的空氣中顯得愈發明亮。
自從陸支離的氣息消失在尤塵子的可感範圍後，尤塵子就再也不敢繼續沉浸在回憶裡。
他從郊區一路趕到學院，找到陸支離的時候，陸支離的大衣幾乎濕透了，但是依然帶著從容和淡定。
尤塵子覺得不管怎樣，還是得給他送把傘。
蹲在樹上的尤塵子剛想跳下樹，就被陸支離一個淡淡的目光掃過，立刻停下了動作。
經過他長期的觀察，可以確定少主是有一點潔癖的，斷然不會享受渾身沾滿臟兮兮的雨水這種事。
當他目光再往遠處放一些，他突然就明白了。
穆酹撐著一把黑色的傘，銀白色的傘骨在雨幕中反射著昏暗的光。
她一身輕便的深黑色運動服，透過被斜斜的雨絲微微濕潤過的上衣，可以隱隱看見腹肌的線條。
她起初並未注意到陸支離。
她在思考學院爆炸的來源，雖然眼睛看著前麵，但是心思並不在這上麵。
直到那個穿著杏色大衣的身影越來越近，她才如夢初醒般地將視線彙聚到眼前的人身上。
是陸支離。
雨很大，他渾身都濕了，遠遠看過去有些可憐，像是落水的狐狸。
而那雙沉靜的金色瞳孔則顯示出了他絲毫不在意。
他看見了穆酹。
兩雙眼睛穿過厚厚的雨幕注視著彼此。
她還冇想好要說什麼，雙腿就不由自主地向那人快步跑去。
淡淡的落河花香溫柔地裹挾住了她。
她看著那人濕漉漉的頭髮，微微皺起了眉。
“怎麼在這淋雨？“
雨點如紛紛落落的星屑，灑在陸支離濃密的睫毛上，在昏暗的光線下撲閃著熠熠的光芒。
下一秒，他就站進了穆酹的雨傘的庇護中。
“對不起，姐姐。
“
傘下空間不大，穆酹和陸支離之間的距離很近，陸支離的鼻尖幾乎要碰到穆酹的臉。
穆酹的氣息在陸支離靠近的那一瞬間變得有些重。
她用鼻尖吸了一口氣，問道。
“去哪？我送你。
“
他眯著眼睛思索了一下，然後徐徐回答道，“第一教學樓吧，麻煩姐姐了。
”
“有課？”
今天是週日，學院不應該安排課程纔對。
“班會，不是什麼很重要的課……對了，姐姐參與了新保護罩的修建麼？踏進學院的那一瞬間可以感受到姐姐的共鳴力呢，很溫暖。
”
兩人由麵對麵轉向肩並肩，沿著學院的大道向著第一教學樓走去。
“隻是幫了些小忙。
”穆酹低沉的聲音和雨聲交織在一起，似是徐徐吟唱的提琴。
陸支離冇有注意到，穆酹藉著昏暗的光線和微微測過去的頭掩蓋著耳根的泛紅。
很奇怪，明明冇有遇到危險，她的心臟卻跳的很快。
一下一下，跳動的那樣清晰。
“姐姐真厲害呢。
”陸支離的話似是一句由衷的讚美，實際上參雜著隻有他自己明白的情緒。
穆酹轉頭看著他，突然停了下來。
她看著陸支離的眼睛。
那雙金色的瞳孔依然是笑眯眯的。
無論何時你看過去，那雙眼睛都會帶著笑意看著你。
可是……
“陸支離，你不開心嗎？”她注視著那雙笑著的眼睛，問出了一個出乎陸支離預料的問題。
這個突如其來、冇有任何預兆的問題讓陸支離微微愣了一下。
他臉上的神情略微動了動，又迅速恢複到原來那般笑顏，“怎麼會，見到姐姐我很開心。
“
“你明明在笑，可我就是覺得你現在不開心。
從你若無其事地淋雨開始。
“
啊啊……………
陸支離被那雙赤紅色的瞳孔灼了一下。
隻有他自己清楚，他對穆酹有著如何複雜的感情。
他曾經視她為神明。
而在‘襲’的這些年，他已經變得虛偽、冷漠、小心翼翼，正如千千萬萬潛行在黑夜裡的人。
他不能把完全的信任交給任何人，這樣才能確保他可以在‘襲’裡活下去。
但是，他無法不被那個黑髮紅眼的alpha吸引。
她強大、美麗、溫柔。
她的眼睛裡總是帶著淡淡的悲憫。
那是極其迷人的感情，好似世間一切都會受到她公平的庇佑。
當他看著那雙眼睛的時候，他就會想起在落河鎮的那個清晨。
斑斕的光線透過破舊的窗戶，星星點點灑在她如瀑般的深黑長髮上。
她低垂著頭，赤紅色的瞳孔和跪坐在她麵前的自己對視。
她身上有著淡淡的香味，不如他的資訊素那般濃烈，卻給人一種穩重的感覺。
他們明明湊得很近，但他冇有感覺到一絲來自alpha的威壓。
她將那種氣場收斂得很好，不會讓他感到一丁點的畏懼。
他一直想不明白，她為什麼會對一個陌生人那樣溫柔。
直到他注視著那雙赤紅色的眼睛，他才漸漸地明白，她是世間少有的那種人。
她視拯救他人為責任，她如同神明一般給予他們救贖。
她第一次讓他覺得，他痛苦的人生也是有被救贖的機會的。
他頭一次開始幻想一些以前看來隻是奢求的東西。
他開始想要一套漂亮完整的瓷餐具，一張乾淨溫暖的床鋪，一間不會漏風漏雨的住所。
他開始幻想有朋友、有愛人、甚至有家庭。
他開始幻想生活在陽光下，自由自在地走在大街小巷裡，不會有人來抓他，也不會有人強迫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。
這種感情從遙遠的落河鎮留存到了現在。
穆酹是那個讓他開始幻想的人。
而他自己則是一個狹隘自私的人，他一直認為自己的歸宿是陰溝而不是溫暖的懷抱。
可是當選擇擺在他麵前的時候，他還是猶豫了。
他一邊想要信任她，一邊擔心自己會因為這份信任而萬劫不複。
他很清楚，她有這個能力的。
